我選擇在禮拜五晚上啟程。



  走到了售票口,我總算鬆了一口氣。台北車站有如迷宮,一個不小心就要在




  裡頭迷了路。而最重要的,還不許露出慌張的神色。這是台北這個城市給予




  我們的保護,也是一種隔閡。





  不露出慌張的神色,才可以在大城市生存。








  『到花蓮。』我說。



  售票小姐看也沒看我,手啪噠啪噠地打著電腦:




  「趕回家過節?」她說。



  我笑著點點頭,立刻驚覺售票小姐並沒有看著我,趕忙回了一句『是的』。




  「這麼晚了,應該很想家喔?」她笑著,「只剩下莒光號。」




  『謝謝。』我掏出錢,謝天謝地皮夾有帶著。




  「旅途平安。」







  整個過程當中,售票小姐並沒有看我一眼。




  也許因為我們隔著一道玻璃窗戶,也許我們這輩子只會見這麼一次面。




  總之,她並沒有看我一眼。





  這讓我想到了洋蔥理論。



  切洋蔥的時候,該怎麼讓自己不會因為洋蔥的辛辣刺鼻而掉眼淚?




  別看著它就行了。



  所以我想,很多可以切洋蔥不看著洋蔥的媽媽們,大概在訓練這個絕招的過




  程,手指頭也斷了不少根。





  這大概是洋蔥理論帶給我們新的收穫吧!







  在月台上等了許久,來來回回不知道幾班車經過。我只能假裝看著手錶,或




  隨意檢查自己到底帶了什麼行頭,看看褲子是否破了一個洞。




  週五晚上的車站特別擁擠,哪怕已經入夜,還是有人匆忙著趕往自己的列車




  。一直到人潮都要散去了,我才等到橘色車身的莒光號。






  洋蔥會不會就是這個顏色呢?



  我沒下過廚房,只對洋蔥有這個粗淺的印象。






  上車之前我低頭確認了手上的車票。



  到達時間,三點四十八分。



  我幾乎像逃命一樣衝上車,因為月台上的氣味幾乎讓我窒息。




  雖然月台還是『呼呼』地放著過冷的冷氣,但人來人往的味道,加上火車排




  放的廢棄,前幾班車的某一個學生吃的水煎包,通通留在空氣中。










  更重要的,我還想逃離這個『寂寞』的味道。




  這真是最惱人的氣味。







  車上其實空蕩,我緩步走向自己的座位,發現一個上了年紀的婆婆坐在我的




  位置上,雙手緊抱著藍綠條紋的手提袋,瞪大了眼睛,兩手的食指以及拇指




  不停搓揉著。





  我很快往座位旁邊的鏡子看去,確認了老婆婆也出現在鏡子裡頭之後,我再




  次鬆了一口氣。這樣的夜晚,火車上還是不要放映靈異故事的好。






  我大概花了一柱香的時間猶豫,最後我選擇走出車廂,在車廂與車廂中間的




  乘客上下車處蹲下。當然我可以隨便坐在其他的位置上,畢竟車廂空蕩,短




  時間內大概也很難湧進大量乘客。





  但是我拒絕了這種想法。



  我的位置可以留給其他任何人佔據,但我了解被佔據位置的痛苦,所以我不




  允許自己做出這種事情。







  哪怕這位置上其實一個人也沒有。







  很多年前,我曾經有一個位置。我以為自己買了那座位的票,等到上了車之




  後,才發現那個位置上有別人。



  而我一直以為,那個位置應該是我的。







  我蹲了下來,看著車外的風景。只有一片漆黑,大概還沒出台北,還在地底




  下行駛。我想閉上眼睛感受一下從地底下往地上前進的感覺,但是火車轟隆




  轟隆的,讓我沒辦法清楚的感覺。





  過了不知道多久,我睜開了眼睛。列車已經離開台北,車外的光線沒有想像




  中的五光十色。我從背包中拿出筆記本,拿出筆正準備寫下些東西的時候,




  地一個停靠站,松山到了。







  我抬起頭,車門在我眼前『匡』的一聲打開,一個打扮入時的上班族女孩上




  了車,用眼角瞥了我一眼,快速往車廂走去。




  女孩,妳該慶幸我不是洋蔥,否則妳可要流眼淚了。








  我在筆記本上胡亂寫著,因為車子晃動,有些字甚至歪扭潦草的讓我都想嘲




  笑自己。如果我小學時候的書法老師看了我這樣的字跡,會不會很感嘆自己




  的學生這麼不成材?





  我維持蹲著的姿勢,一直到列車過了瑞芳,時間也將近要凌晨一點了。




  我走回車廂去,坐在我位置上的老婆婆指頭還是不停搓揉著,瞪大眼睛對著




  我看,我對她笑了笑,轉身想走回去。



  「年輕人,」老婆婆說,「年輕人!」



  我轉回頭去,指著自己。



  「對,叫你呢。」



  我往老婆婆的位置走去:『有什麼事嗎?』




  「你知道還有多久會到礁溪嗎?」



  『嘶……』我摸摸下巴,『這個我不知道,大概還要一下吧。』




  「到了礁溪,你可以跟我講嗎?」婆婆的手指停下了搓揉的動作。




  『沒問題。』我說,『現在剛過瑞芳沒多久。』




  「謝謝你,年紀大了……」她說著說著,嘆了口氣,






  我點了個頭,準備往回走,婆婆又叫住了我。




  「年輕人,你坐在哪個車廂?」婆婆的手抓住了藍綠條紋的手提包。




  『我?』



  「對呀,我想跟你坐一起,比較保險。」



  我笑了笑:『我沒位置坐。』



  「怎麼沒位置?這裡都沒人坐啊!」她嗓門突然大了起來。




  『對,可是我……』我嚇了一跳,一時之間不知從何解釋。




  「沒關係啦,像我也沒買有位置的票啊。唉……」她又嘆了一口氣,




  「來啦,坐阿婆的旁邊,阿婆年紀大了……」








  我不知道該怎麼拒絕,於是只好將背包放在座位上方,抓著椅子的把手。




  『沒關係,我站著就好。』我說,『站著就好。』




  阿婆不置可否,維持抱著手提包的姿勢。



  這個時候,如果阿婆是詐騙集團,我想我大概已經是上鉤的肥羊吧。








  我一邊隨著列車搖搖晃晃,一邊聽著阿婆跟我說的事。




  她告訴我,為了省錢,她特地拜託售票員賣給她無座票。她從樹林上車,只




  為了把鄉下種的菜拿去給她的兒子,怕他一個人在外工作,飲食不均衡,順




  便拿了幾顆粽子讓他補補身體。





  「就說晚上要開會,叫我坐夜車回宜蘭,我都這麼老了,也不太會坐車,找




  了好久才找到路,還好有最後一班車,不然也不知道要怎麼辦……」








  我聽著阿婆說著,突然覺得她有點像洋蔥。




  這段話也許沒什麼稀奇,卻不小心讓我有點悲傷。






  阿婆告訴我,她已經八十多歲了。就這麼一個兒子,一個人在大城市工作,




  她很心疼,很捨不得,又不想牽絆住年輕人。




  「都這麼老了,什麼都不會,什麼都不懂,怕給我兒子丟臉了……」






  火車離開頭城之前,阿婆搓揉著手指頭,這樣對我說。




  我連忙搖頭,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概過了十分鐘左右,礁溪到了,老婆婆站起身,拍拍我的肩膀。




  「我兒子差不多跟你一樣高,你要好好加油,好好照顧自己。」她說,




  「別讓你父母擔心啊。」





  我送阿婆下車,藍綠條紋手提袋消失在視線之前,阿婆還回過頭跟我揮手。




  我感覺到自己在切洋蔥,於是趕緊回過頭去。眼淚很爭氣沒有掉下來,但我




  卻覺得自己切到了指頭,切到了肉。





  這趟旅途回到我自己一個人的狀態,我突然覺得有點悶。




  不知道我八十多歲的時候,會是什麼樣子?會不會照著鏡子,都認不出鏡子




  裡頭的那個人,到底是什麼時候闖進去的?
















  『如果你都不要長大,而那時候我早點長大就好了。




                         Apple』










  我想起這個留言。署名的Apple,為什麼會希望自己那個時候早點長大呢?




  這個時候,我真希望自己永遠都不要長大,那也許就不會等到八十多歲,認




  不出鏡子裡頭的人。





  我坐回原本就屬於我的位子,拿出筆記本繼續胡亂寫著。




  座位上還留著阿婆身上的一點點味道,是一種媽媽身上才有的味道。




  寫著寫著,我轉過頭看著窗外,車外的景色隨著火車的前進而不斷後退,我




  伸長了脖子,努力想往那些倒退的東西看去。






  我突然發現,我是一個過分喜歡回頭看的人。




  也許是記憶力太好的關係,總喜歡回想太多過去的東西。




  而這種回頭看的感覺,就像陽光一樣。





  回憶是一種過分執著的陽光。



  偶爾,也會燒痛了我的肩膀。











































-待續-











































       *
不望著會令你流淚的東西,那是唯一可以不流淚的方法。*




                              --洋蔥理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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