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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師如果有女朋友,一定很快就會分手。
我詛咒他。
我哭著,大師卻沒有安慰我,只是安靜地看著。
一直到我覺得這樣哭很無趣,肚子也更餓了。
突然間,我以為自己聽到了海浪的聲音,那種要在很安靜、很安靜的
時候,才聽得見的細微聲音。一陣、一陣。是我的哭聲嗎?

我因此停下了哭泣。
還真是個容易打發的人啊我。
『你都不安慰我嗎?』我是真的很好奇。
「我在安慰妳了。」大師說。
『沒有啊……』我知道我又嘟嘴了。
「現在妳需要的不是我的道歉,也不是理由。」
『那是什麼?』分明就是想推託。
「妳需要一個故事。」大師說:「不,不能說是故事。」

是一個過程。
所以就不美了,因為不是故事。
『過程跟故事?你在說什麼?』
「妳看見吳老先生腿上的餅乾盒了?」
『看見了。』我點頭。
「擦得很亮,對嗎?」
『這是重點嗎?』我想知道重點,然後仔細聽清楚。
「是啊。」大師說,「有人就是喜歡把東西擦得亮晶晶的。」

特別是回憶。
特別是回憶?聽到這幾個字,我差點跳了起來。
我聽不懂,卻覺得好難過。
「妳今天要聽理由了嗎?」大師笑著問我。
『你不是說不講理由,哼。』
「被發現了?」大師偷笑了一下,「等我,等我一下。」
「吳老先生要睡了,我先收拾一下,把店關了以後再跟妳說。」

我在櫃台等著大師。
吳老先生走出來,對著我罵著。
我聽得懂的只有「別來」、「都別來」、「走」。
我不知道該離開還是該留下來,只好害怕地點點頭。
大師走了出來,把吳老先生勸回去,然後給了我一個抱歉的微笑。

『大師,剛剛吳老先生在罵我嗎?』我看著大師拉下鐵門。
「聽起來像罵妳,其實是想念妳。」
『騙人。』
「他是這樣的,妳不要跟老人家計較。」
『我才沒有咧。』

鐵門拉下,「碰」了一聲。
我的眼睛又眨了一下。
『大師,你要在哪裡跟我說?』我看了看手錶。
『找間店嗎?』
「不、不太好。」
『那要去哪裡?』
「老實說,我沒錢。出去消費太嚴苛了。」
『那我請你嘛,沒多少錢的。』
「如果不介意的話,到我的套房。」

你放心,我很安全的。
大師說完,我才笑了。
等了不知道多少天的笑容。

 

 

第二次進入這個地方,一切擺設都沒變。
也許因為本來就沒有什麼擺設。
大師還是坐在地板上,我還是在書桌前的椅子上坐著。
只覺得旁邊的菸盒很礙眼。
「那個餅乾盒擦得很亮。」大師看著地板說話。
「裡面的東西,更亮。」
『是回憶嗎?』我嘟著嘴。
「吳老先生一直在等待,所以,盒子裡面也可能是等待。」
『把等待擦亮幹嘛?』
「為了等到那個人。」

吳老太太。等吳老太太。
吳老先生脾氣沒有那麼不好,其實,他以前是個老師。
書法老師。
吳老太太就開著那間雜貨店,兩個人就這樣過了一輩子。
一輩子只有三個字,卻要拿好幾十年才寫得完。
吳老太太會在櫃台跟鄰居們聊天,以前這附近沒這麼多高樓的。
或者有小孩子來買零嘴,吳老太太都會多塞幾個糖果給他們。
吳老先生退休以後,就坐在現在那個位置,然後看著吳老太太忙上忙
下。吳老太太始終不准許吳老先生插手的。

每天六點一到,老太太就會拿著高腳板凳,給時鐘上發條。
『你是說,牆壁上的那個老掛鐘?』
「是啊,妳有注意到?」
『我想那個時鐘都不走了還掛在那兒,很奇怪。』
「因為上發條的鎖頭在吳老先生那裡。」

於是,那個老邁的時鐘,就跟著吳老太太一起靜止了。
吳老先生退休以後,還會替附近的孩子上書法課,吳老太太就會在櫃
台替吳老先生磨墨,一罐又一罐。吳老先生只用吳老太太磨的墨水,
其他外面買的成品,吳老先生是從來不用的。
『真看不出來,吳老先生是個書法老師呢。』我真驚詫。
「是啊,現在也沒有什麼人學書法了。」大師笑著。
『後來呢?』
「後來,吳老太太寫字終於還是快了一點。」
『寫字快了點?什麼意思?』
「一輩子啊。吳老太太寫得快了,所以先走了。」
「然後吳老先生就成了現在這樣,脾氣也越來越暴躁。」
『是嗎?』我說:『所以吳老先生很癡情。』
「差不多是這個意思。」
『可是為什麼吳老先生脾氣會變得這麼差呢?』
「因為眼前的人,已經不值得他用心去面對了吧。」

吳老太太過世後,吳老先生一個人顧著這間雜貨店。
鄰居也許會來光顧,但吳老先生都不願打交道。小朋友來了,也不像
吳老太太那樣,會多給些糖果,很熱情招呼。甚至,吳老先生偶爾還
會趕走那些孩子。
『為什麼?』我好奇。
「也許他不喜歡孩子吧。但我猜,是觸景傷情。」
『應該是。』
「後來,吳老先生記憶力開始變差了,有點老人痴呆症。」

所以經常會對著櫃台大罵,罵吳老太太出去買菜還不回來啦,罵怎麼
這麼久都不打掃環境啦。
『他忘了……』
「是的,吳老先生忘了吳老太太已經走了。」
『所以現在他還以為吳老太太還在?』
「是啊,所以多半時候,妳聽見他在罵人,都不是在罵妳。」
『是在罵吳老太太?』

大師點點頭。
『聽起來好深情。』我說,『可是他罵人真的太可怕了。』
「是啊,我也是磨練了好久,才百毒不侵。」
『這跟你那天放我鴿子有什麼關聯呢?』
「那一天啊……」

那一天,是吳老太太生日。
每年這一天,他們都會去同一間湖南餐廳吃飯。
「所以那天我陪他去了餐廳。」
『所以你本來打算找我一起去?』我驚訝著。
「不是我,是吳老先生開口的。我才不敢。」
『真的嗎?我不信。』
大師笑著點頭:「偷偷告訴妳,湖南餐廳已經倒很久了。」
『那你們那天去了哪裡?』我瞪大了眼睛。
「那邊已經換成了四川餐廳了,不過,吳老先生沒有發現。」
「這算是老年痴呆症的唯一好處吧。」
『如果有一天,那邊不做餐廳了呢?』
大師笑了。
「妳認為,吳老先生可以等到那一天嗎?」

我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好吧,我原諒你了。』我說。
「謝謝妳。」
『所以,你們吃完晚餐就回來了?』
「當然還有一陣咒罵啦。吳老先生認為吳老太太應該要出現的。」
『他一定很生氣。』我嘆了口氣。
「還有失望。他已經失望了很多年了,而且還會失望下去。」
『那個餅乾盒裡面,放著的都是吳老太太的東西嗎?』
「我不知道。」大師聳聳肩。
『明年如果有機會,我要去。』
「喔?」

好悲傷。
我突然覺得自己的悲劇其實不算什麼。
雖然我也在夢裡見到爸爸,醒來之後失望得哭了出來。
但至少我醒過來了。
可以從夢中醒來,比較幸運吧。
還是永遠不要醒來比較快樂呢?

「好晚了,妳該回去了。」大師站起來。
『是啊。』我看了看時間。
「我陪妳走去車站吧。」大師說,「晚了,危險。」

 

 

走往車站的路上,大師又哼起歌。
我沒有聽過,可是跟上次的不一樣。
『大師,你在唱著什麼啊?』
「抱歉,隨便哼哼唱唱而已。」
『滿好聽的哩。』我笑著往前走了幾步,回頭看著大師。
『教我唱。』
「這……」大師抓抓頭:「我不會教啦。」
『你真小氣。』

我調頭往前走,好一下子沒看見大師跟上,才奇怪的回過頭。
『你在幹嘛?』我大聲問。
「文情生若春水,弦詠寄之天風。」
『什麼意思?』我停下腳步,大師才慢慢走過來。
「總之,今天謝謝妳。」
『謝我什麼?』我指著自己,驚訝地。
「謝謝妳願意原諒我,願意回來。」
『回來哪裡,雜貨店嗎?』
「是啊。」

我想了想,心裡突然好輕鬆,好像放開了太大的風箏。
拉得好辛苦啊,這個大風箏。
『吳老先生還會繼續失望下去,對不對?』我問。
「想必是這樣了。」大師點頭。
『我一定要想辦法讓吳老先生不要失望。』
「怎麼做?」大師皺著眉頭。
『我還沒想到,』我說,『但是我會想到的。』

啪啪啪的高跟鞋敲打地面聲音,在夜晚的街頭迴響著。
我回過頭,跟大師揮揮手。
『再見啦,明天見。』
「再見了,如歌。」
我回頭對大師扮鬼臉,吐了舌頭。

在車上,我耳裡好像還聽見大師哼唱的歌。
好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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